冼村启示录:种下风暴,收获的是风
文丨令狐卿
娄烨导演的新电影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正式上映,此前一度被传疑似撤档,而娄烨在接受采访时则表态,电影上映前还被要求删改,
“从现在开始,我选择保持沉默。请大家去电影院看电影吧。”
电影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一座城市,主要矛盾起于一次拆迁纠纷引发的骚乱。了解电影内容的很多人认为,这故事很可能取材自广州的“冼村风云”。
电影激起的话题周边,再次将广州城中村这个主体带入舆论场中。在某种程度上,这不仅是对广州城中村历史的映射,也沾染了自由启蒙话语对城中村形象的回光返照。如今,这种话语曾凝聚的信息量呈断崖式下降,简化不只是话语的规模缩减,还是欲说还休的心神凋零。
迷之追求学术声誉的曹氏
在电影中出现的冲突场景,大概率取材自冼村的“8·13事件”。
2010年愚人节,冼村启动改造进程,当天号召拆迁签约,但签约率不到三成。时任冼村支部书记卢穗耕遭遇了村民反对,到8月13日夜,卢穗耕动用了铁腕手段,网传一万名青皮与制服打手围村施压。
从现今留存在网络的视频看,本次围村事件就像一次村级镇压,施压一方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,动用了城市街头镇暴的极致手段。作为直接后果,50多名拒签协议的村民代表被抓。一直到2013年3月卢穗耕潜逃澳洲之前,这种高压都盘旋在冼村异见村民头上。
卢穗耕及其同袍好友,历任沙河镇、天河区一把手、最高官至广州副市长曹鉴燎的故事,详见于媒体,财新2016年的报道尤其详尽,尽显其政经拿料的本事。若要了解冼村的黑金政治,通过它们就能知道大概。与财新报道差不多同期,娄烨的电影杀青进入后期制作,直到现今这个光景。
就在电影在大陆公映的4月4日,冼村的回迁房已经部分建成,从俯视图像上看,整个村落在丧失了有力的反对力量后,正在变成稀疏的建筑工地——这一幕,在杨箕村发生过,两个村落在某个历史阶段的鸟瞰图如此重叠,实在展现了同类问题的不同发生地。
按照现在公开的信息来做个拼图,广州138条城中村的改造,能够造成世界级强拆影响的,都是在曹鉴燎治下的天河区。天河作为曹氏的大本营,经过曹鉴燎30年的经营,明线上是广州土地财政的中心地带,暗面上则是曹氏利益集团瓜分土地黑金的势力主场。
本土成长起来的曹鉴燎一度是“广州人当广州官”的代表,他是一位能臣干吏,心思缜密,且有理论素养。他横扫珠江新城的土地黑金,成为掌控这块土地上的主宰,不是偶然的。曹鉴燎对产权理论的实战掌握,支撑他高效率培育黑金富矿的原理与操作。
曹鉴燎在没有倒台时,被赞美为体制内专家型官员,其署名专著《制度立区:城区公有制经济制度创新案例研究》,即使是别人操刀之作,也能见出曹氏参悟之深,远超同期官员。即使在官拜区委书记时,曹鉴燎也拿下暨大国关专业博士,表现出对学术名誉的迷之追求。
2013年12月19日晚,冼村破败的围墙内传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。当天下午,曹鉴燎被纪委立案调查,迎接这位“天河王”、城中村幕后教父的将是无期徒刑,以及广布于网络空间的桃色新闻。这是城中村财富势力的重新洗牌,当然与外来者、大众媒体无关。
2018年7月17日,广州,航拍冼村,旧楼房拆除现场。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舆论领袖主导城中村叙事
杨箕村、猎德村、冼村,是曹鉴燎治下三个城中村改造的样本,现在来看,是他通过代理人(村支书)进行的盘剥之战。但是在黑金政治曝光之前,广州城中村的大众叙事可不是这个内容,它们被掌握媒体话语权的外省人美化,引申为一种把玩的审美趣味。
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,广州城中村尚处于它的朴素阶段:黑金政治的土壤并不成熟,导致它们成为阶层盘桓及部分人等向上流动的“无主之地”。而在当时广州发达的纸媒描摹中,城中村寄托了外地客的乡愁,呼应启蒙话语,受到了极大程度的拔高。
彼时像写作杨箕村的前媒体人刘原那样,城中村的叙事在两个方向上展开:一个方向是其鱼龙混杂的生活场景与底层景观,一个是作为阶层流动的落脚点。对于前一种,刘原等人的把玩带有文人式的朦胧远观,而后一种则成为大众媒体盛赞城中村实用的材料,视为珍罕。
这种对城中村的叙事模式,现在看来有着严重的缺陷,因为它是外来者视角,城中村村民成为食利者变得默默无闻,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。在公众话语中,城中村的村民“退隐”了,取代他们出来发声的是浮萍一样的“捞比”(广州人对外地人的蔑称)——这是外省人主导下的城中村叙事。
这种他者视角的后果之一,是培养了刘原等人在文化上的优越感。即使他们笔下的城中村活色生香,但仍像是所有外省人的“飞地”;即使这里有龙舟、祠堂,有他们无法融入的粤语环境,可这些人似乎执着地认为他们才是城中村的文化主宰。要过很多年,这种盲目才会被打破。
2010年前后,与南方报系隔着一条细街的杨箕村开始搬迁,无论是曾经住过的南方系从业者,还是当时仍主宰村里需要搬离的记者编辑,都表现出一种经过放大了的伤感情绪。他们在以回忆录继续对城中村的叙事时,可能没有意识到,城中村对他们叙事及话语的反击,正在酝酿。
2010年5月6日, 广州,杨箕村里的商店挂出“告别杨箕”的红字。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比较杨箕村与冼村在南方系报纸版面上的报道数量、规模,考究南方系报人对两个村落的审美重点,杨箕村都要远远超出、高于冼村。从某种意义上,杨箕村被纳入了南方系的历史线索中,一度被吸收为南方系的文化拼图与心灵鸡汤的味道中,一箭之遥的冼村肯定没这个待遇。
2013年1月19日柴静主持的《看见》,播出杨箕村拆迁纪实,标题起的很好:99%对1%的拆迁。钉子户李健明接受了柴静采访,捱到她走后,李遭到杨箕村民的跟踪围殴。1496户村民的杨箕村、2000户的乡村,村民的内斗超乎想象,分享土地盛宴的痴狂不输曹氏。
在几乎所有的城中村图像中,俯视都是流行视角,这种视角上的热衷,与大众媒体对城中村霸凌式的文字描写是相辅相成的。视野上的取态,心理上的立场,文字上的鸟瞰,化作对城中村居住者的同情,一种浪漫的、缺乏产权意识、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局外思维。
乡愁叙事、抗争叙事与黑金叙事的竞争
杨箕村村民李洁娥,2012年5月9日上午10时从自家楼顶跳下自杀,大众媒体都没有觉悟,这次事件背后的产权之争,即将扭转他者叙事对城中村的忽略。而城中村产权之争呼啸而来,大众媒体基于俯视、怜悯的启蒙话语,以及由此构建出来钉子户报道的抗争框架,将受根本动摇。
李洁娥纵身跳下之前。 图片来源:南都网
李洁娥跳楼五分钟后,绵软地横躺在楼下小径,仰面朝天,时间像停止了一样。类似她儿子模样的青年上前几步,做哭泣状,可悲伤似乎也不怎么真切,兴许尚未接受死亡的隔离吧。随即,警察将他们分开,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,带着李洁娥从广九饭店那呼啸而去。
迄今为止,对冼村报道最为充分的不是南方报系,不是财新,甚至不是中国人,而是一名任教于港大的外国人,大卫-班达尔斯基(David Bandurski)。他的英文专著《DRAGONS IN DIAMOND VILLAGE》2015年11月3日出版,没有中文版,所知者寥寥。
大卫是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偶然接触了冼村题材,而后将写作重点转向这个村子,开始与村里的钉子户代表交朋友,最终写下了他们抗争的故事。即使没有中译本,大卫对冼村的叙事沿用了抗争框架,竟然也与城中村钉子户的流行叙事一致,叙事范式的竞争态势可见一斑。
李洁娥与村外人合建房不受拆迁补偿承认,经历曲折。她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将冼村冼耀均他们的抗争合理化,但其决绝姿态又与后者有着强烈反差。如果抗争只是为了村务公开、求取更合理的拆迁筹码,拿命搏就叫人费解了,所以李洁娥的选择大概是性格与心气使然。
在大众话语的场域中,杨箕村成色十足地支撑起文人式的审美情趣,类似一种在他乡建构故乡与乡愁的活化材料。而冼村的话语构成具备相当的自主性,冼耀均等人擅长的抗争剧目,塑造了一个与贪官决裂、甚或叛逆体制的角色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这种角色塑造的表演性质。
随着珠江新城背后的黑金政治逐渐浮现,以2013年下半年中央第八巡视组进驻广东为标志,广州城中村迎来了舆论领袖的乡愁叙事、冼村钉子户抗争叙事之后的第三种叙事,那就是反贪叙事。与反贪叙事一体两面的,是黑金叙事,也就是城中村幕后掌控者的叙事。
2018年11月9日,中国广州天河区冼村,拆迁中的冼村。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迄今为止,只能追溯到曹鉴燎的珠江新城黑金政治关系图谱,以极其尖锐的力度,刺破了一直笼罩在城中村上的外来者叙事,证明后者是有多么虚幻、多么虚荣、多么自以为是。估计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反差,即使意识到估计也很难承认,但并不是毫无反应。
2016年年中,杨箕村村民回迁,摆下1500桌流水席,上万村民庆祝拿到人均四套回迁房,最多的一户分到了20套。一夜之间,杨箕村村民的平均身家超过一千万。这种财富上的剧烈变动,构成对隔壁南方系的心理震撼,有记者心态崩了,发文批判杨箕村村民不劳而获。
在南方系与杨箕村交集的历史上,始终是前者掌握对后者叙事权力,体现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美与把玩。但当杨箕村村民住进了30几层回迁房,不仅在视野上令南方系丧失俯视的可能,更以巨大的财富形成对南方系的冲撞。江湖的审美叙事再也禁不住财富尺度的丈量。
冼村没有无辜的弱者
而杨箕村的财富故事已经在猎德村重演,并且正在冼村成形,必定也会在未来不远处上演。可以设想,当冼村上演村民的巨富故事后,冼村构建出来的抗争叙事必定会被迅速消解,就像杨箕村消解它被强加的审美叙事那样,由此带来的心理调适需求恐怕要更强。
2011年11月17日,广州,杨箕村拆迁现场。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这也是大卫那本书带给读者的一大疑问:怎么证明抗争村民代表着社会正义?具体来说,如果他们是为了抗争村官的贪腐,但当整个旧班子被连窝端,他们重新获得谈判筹码,并且有望追求到更高拆迁利益时,他们怎么可能是“弱者”?这兴许是大卫之书的逻辑缺陷。
文人叙事加诸杨箕村的审美趣味,社运观念加诸冼村的抗争叙事,都将随着城中村的变性而变得脆弱。即使用历史来打掩护,将上述两种叙事方式作为历史图景的“部分真实”用以“自辩”,仍会露出虚弱的底色。而这番变动,很可能动摇曾经身处其中的“我”之观念。
易言之,当我们惊觉,在财富所指代的阶级天平上,过去我们给予同情的对象都成为“领先者”,那我们借以输出此种同情的价值观是不是错了?我们如何以今日之格局来说服曾经的“我”是对的?如何接受过去为之摇旗呐喊、沉溺把玩的都是水中花与镜中月?
或者说,过去以南方系为代表的城中村叙事主导者,以及在广义上支持这种叙事与舆论领袖的周边拥趸,面临着三重失去:第一重因为来到广州失去故土,第二重是城中村改造失去寄托乡愁的实体,第三重是黑金政治与财富剥夺那熟稔的话语模式。真的是一失再失,一失俱失。
这也是我对娄烨电影早早预设的心理防御,无论它的故事有多好,无论它多么努力地想要唤起什么、记住什么,只怕都再难打动我。不是我放弃了电影,而是我放弃了某些历史章节,修改了某些过去的认知。黄金地上人头攒动,冼村里没有无辜的弱者,没有。
还记得,2002年7月,冼村派出所将在村内抓获的卖淫嫖娼人员实名张榜公布。在冼村封村的尾期,流莺雕塑般站立断壁残垣间,画面感非常城中村,近乎末世。杨箕村村口挂过著名的横幅“打击河南籍小偷”,赛龙舟也无法抚平村内外静默如山的鸿沟,从不曾弥合。
索多玛城没有义人。冼村所代表黄金地的城中村,在它们的历史发展中,外来身份的观者看过不一样的图景,想到了与往日不一样的东西。言与行的阵营互相借势,阶段性终结各自使命。过去,大众媒体集体释放自以为义,误以为是绝对的“风暴”耕种者,如今收获的无非是风,也只能是风罢。
关键词